第652章 层云漫涌(四)-《大明望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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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张禬起身走了,还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还得圆过去,又说些旁的话岔开话题。

      果不其然,少一时就有下人悄然来请沈理、沈瑞兄弟往后面水榭过去,袁覃见了,越发愧疚,只当着张禬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里满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无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摆摆手,而后带着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阁老的女婿不好当,行事总要担心传到岳丈耳里,但因沈瑞这场“祸”是从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闭紧了嘴,绝不会对外提此事一丝半毫。

      *

      这处院子既是仿江南风格,便是周遭没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处小湖来,搭得回廊水榭,韵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领到一处幽静小院,在厢房里见着了被带来的潘千户。

      潘千户常年习武身子强健,且当时受刑对方也不敢真往死里打,如今伤已是好了许多,不过依照沈瑞的吩咐,他还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张禬被其邀请后,沈理就与沈瑞分析了种种情况,又与潘千户和李百户通了气的。

      沈瑞这边当着张禬下人面严肃向潘千户道是御史张大人问话,还请潘兄据实以告,潘千户心里有数,自然口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片刻后张禬到来,沈瑞和沈理便被请到外面水榭听曲。

      下仆在前头引路,沈瑞慢下几步,悄向沈理耳语道:“难道不要问我?我才是苦主吧?!”怎的倒还把他请出来了,难道要一个一个单独问?

      沈理摆摆手道:“他是聪明人,若想寻些由头找那些人麻烦,如何会拖上你,万一惹京中不快岂不前功尽弃。听曲去吧。”

      沈瑞耸耸肩,往水榭里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纱屏风分为两处,待客这边桌上摆着点心瓜果,下仆请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风纱质清透,虽绣有牡丹彩蝶,对面景物仍一眼可见,屏风摆着不过是点缀罢了。

      但见那边设有琴架圈椅,高几上一个海棠红釉香炉,青烟袅袅。四个女子侍立在侧,见客人进来,便一起福身下拜问好。

      其中两个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并没有如寻常青楼女子那般着华服,而是衣着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场合。

      待沈理两人落座,那边乐伎才起身就位,年长者坐在椅中,抱过琵琶,年少者则坐在琴架前,轻轻调试两声,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鹅》。

      若是她们弹奏的是别的,沈瑞便是听得出好坏来,却也说不出所以然,恰他们谈的这曲是臧贤的拿手之作,又素为寿哥所喜,沈瑞在寿哥身旁听过两次,更听过寿哥对此的点评。

      臧贤虽被外界斥为弄臣、奸佞小人,为士林所不齿,据传他想重金为父亲求一篇墓志铭,求到不少颇有名气的文士府上,却被一再拒绝,沦为坊间笑柄。

      但若论乐理技艺,确实是乐官里无人能及。

      对比今日济南府红透半边天的这位琵琶精绝金大家,那臧贤真可称为神技了。

      沈瑞原觉得寿哥不过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乐,今日对应着点评听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尔指点一两句,他方觉小皇帝在音乐上是有颇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将那日寿哥所说的复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赞赏。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寿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欢喜又有些纠结。

      沈理是传统的士大夫,又是谢迁的女婿,自然受谢迁影响,不自觉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

      今听得小皇帝在音乐上有这份造诣,可见是极聪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欢喜的,可只是,爱国的心不免又纠结——小皇帝这聪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还是喟叹一声,低声与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当劝着皇上,于政务上多上心才是。”

      沈瑞苦笑一声,道:“我如今还哪里‘近’了。”不过随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极聪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会派我下来。”

      沈瑞如何会过来的、以及要在山东做些什么,这些事情是半分没有瞒着沈理的。

      沈理闻言一叹,抚了抚须,才道:“但愿是我多虑了。”

      那边一曲弹罢了,那年长的乐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礼,朱唇轻启,道:“二位大人,请恕奴冒昧,方才奴隐隐听得两位大人指点,只不能分神细听,并不真切,恳请二位大人……”

      沈理两人原就都是不喜欢烟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时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会。今次见立有屏风,又心知此双姝入了张禬的眼,自更不会留意她们,入得水榭便侧坐不去瞧那边,只品茶听曲。

      此时听那金大家突兀发问,两人便都正过身来,齐齐望去。

      纱屏甚也遮不住,但见那金大家瞧上去应是过了双十,虽发髻挽得齐整,首饰极简,妆容浅淡,一派良家打扮,但这相貌着实出彩,瓜子脸儿尖尖,柳叶眉儿弯弯,樱桃口儿一点点,尤其那一双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经说话也不自觉带出几分媚态来,怎么瞧怎么是风月场里的红人。

      见两人转过身来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顿,方又道:“奴冒昧想请二位大人……”

      却忽被身边儿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声惊呼打断。

      金大家皱了皱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却见妹妹只愣怔的瞧着屏风外的两人,口中喃喃,似在说些什么。

      因这一声惊呼,沈瑞两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过碧玉年华,因一张圆团团的娃娃脸而显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双大眼睛分外灵动,又因更丰盈些,身段也是玲珑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带出些风尘诱惑来。

      金大家连忙向两人致歉,又表示自家学艺不精,知两位大人听出谬误之处,想请两位大人指点赐教云云。

      沈理两人相视一眼,都摆手表示两人不过是闲聊,姑娘琴技高超,并无可教之处。

      那金大家语气诚挚,再三恳求,又请两人再点一曲,她弹来,若有不妥之处请两位郢斧。

      两人又如何肯同张禬看上的人纠缠,一再谦辞,甚至起疑,担心有人设局,也不太想坐在这边了,便即起身告辞。

      水榭外不远处便有仆从侍立,见两人出来,忙迎过来问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恼了两位沈大人。

      两人只摆手表示坐久疲乏,想在湖边转转。

      那仆从忙在一旁随侍。

      这边说着,那边忽听得一阵哒哒哒清脆的脚步声,却是那个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来,脚下当是踩着一双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响。

      “两位大人请留步。”她声音比面相更为稚嫩,如若莺啼,分外悦耳,又带着小女儿特有的羞怯,让人不忍抬足离去。

      足音恁大声响,沈理沈瑞也不好装没听见,便齐顿住脚,先看一眼那仆从,却见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乐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问道:“恕奴冒昧,两位大人,姓沈?”

      沈理两人又互视一眼,都皱起了眉,今日赴宴人众多,自不会告诉个乐伎来宾都是谁,但若是单独叫来水榭听曲,张禬下人理当会嘱咐乐伎一声吧?

      说话间那金大家也已赶了出来,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两人赔罪:“舍妹年少无知,两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却挣了挣,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书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着妹妹的手也渐渐松开了,仔细打量起沈瑞来,脸上也渐渐染上惊讶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来,他乡遇故人这样的戏码是仙人跳惯用伎俩。

      见沈瑞并没有出声表示认错人了,那年少女子灿然一笑,眼角却洇出一片泪痕,声音也有些异样,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着您面善,方才听管事大哥说了您姓氏,方斗胆一问。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与沈公子……沈大人,有过一面之缘。”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学同窗,论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秦耀的母亲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两人也可称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时是在南山书院就读,后在府学因也习《周易》而与沈瑞一同上课,渐渐熟识交好起来。

      只是其后来乡试两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游学了,头些年还有书信联系,渐渐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与田家生隙,两人联系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来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云美女的,乍然出来两个说有一面之缘的,沈瑞还真想不起来。但说到秦耀,又有张禬曾说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为同窗郑高饯行,因秦耀外室弹唱而引起的一场风波。

      彼时有个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头,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后恰听到这边宴饮弹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儿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将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并恨上了,硬诬他们狎妓。

      后来王鼎又因缘巧合攀附了那个所谓“郑皇亲”,就此嚣张起来,没少对沈瑞等使绊子说风凉话,也行了许多猖狂之事,甚至丧心病狂到回乡殴打亲长,终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详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间引外室出来相见时,那个外室确实带了两个少女,秦耀还想作冰人,让郑高和沈瑞一人收一个。沈瑞是当场回绝了,郑高却是颇为动心,只是后来出了王鼎闹场,这事儿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对王鼎、对郑皇亲事印象深刻,对那一日的女子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着实没什么印象了。

      但犹记得,当初自己曾怀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双全的头牌红倌人怎的要委身给个寻常乡绅之子秦耀,又说带出来两个妹妹要许给大家公子为奴为婢。

      如今此二女出现在济南府,重入勾栏行当,只怕当初他猜测没错。

      那边自称宝珠的年少女子已泪盈于睫,一副久别重逢的样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当年便觉沈大人才学过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风采更盛往昔……”

      一旁张禬仆从则是目光复杂的看着沈瑞,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原来,是小沈大人的故旧。”

      沈瑞简直想翻个白眼,故旧个头!

      可当着张禬的人又不能说你家主人看上的这女人曾给别人当过外室。

      他便只沉着脸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见过,本官却是不大记得了。”

      那宝珠见沈瑞不认,似有些急了,刚待说话,却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贵人多忘事也是有的。当初我们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见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荡。还请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让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并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当初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姑娘会对自己念念不忘,这种从小被调教一直在风尘中打滚的女子,所谓一见钟情大约是对她每个客人讲的笑话。

      既是如此黏上来,必有所图,如今济南府因着巡按御史和监察御史斗起来,形势也有些复杂,不晓得这两个女人背后站着谁,葫芦里又卖的什么药。

      沈瑞沉着脸道:“金大家客气了,既说只有一面之缘,便也谈不上关照与道谢。秦耀这几年一直在浙东苍筤书院就读备考,亦无甚可聊。本官还有他事,两位姑娘留步,告辞了。”

      金大家丝毫不觉尴尬,眸光闪闪,笑意盈盈,却是道:“两位大人是来与御史大人谈事的?”秋水剪瞳似别有深意。

      沈瑞不免厌烦起来,这样的女子,仗着与张禬的关系来威胁?可惜打错算盘了,他们又不是犯了错怕张禬查的。沈瑞都懒怠回答,只道:“告辞。”便与沈理一同离开了。

      那张家仆从忙在前笑脸引路,偶一回头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见二女仍站在原地,宝珠满脸沮丧,金大家却是面色晦暗不明。

      *

      沈瑞沈理并没有绕着湖漫步,到底是张禬的宅子,再撞上什么人尤其是女眷总归不好,便只在湖边一处站下。

      见那下仆远远侍立,沈瑞方将当初在秦耀家见到二女的情况简单说了。

      沈理皱眉道:“听着确是像仙人跳。不过此二女来济南却是有些时日了,我刚来济南府时,那金氏已是暖晴阁的台柱子了。她一手琵琶着实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饮要请乐伎必然有她一个。”

      官衙有宴都是请她?沈瑞眯了眯眼,“那边是官场上有后台了。这次还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给张禬设的美人计呢。”

      沈理嗤笑一声,道:“张禬若是这点子美人关都过不了,李阁老也不会派他来山东了。”

      沈瑞也笑了笑,摆手将此二女问题抛在脑后,左不过他没两日就要离开济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时,那边又来人请两位沈大人过去,却是张禬已与潘千户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辞而去。

      两人原是骑马来赴宴的,现下饮了酒坐车回去也是常态,如此便将潘千户悄没声的带了回去。

      到了家中,进了密室,潘千户方将张禬所问合盘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弯弯绕绕,便有什么说什么,这张大人是一直绕着银子问来问去,我思量着,莫不是这银子有什么问题?”

      联系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户的人运了两批银子进城入安德县银库,沈理冷笑一声,道:“指不上是谁抹不平帐,狗急跳墙,想赖在行商头上,再捏造潘千户杀良冒功,末了来个死无对证。”

      沈瑞也冷冷道:“这次便是他们踢到铁板了。”

      潘千户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么,打谁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头上来。”

      沈瑞没好气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别打趣小弟了。”

      潘千户摆手笑道:“今儿我可半句没提小沈大人,而那个御史竟也愣是一个字儿没问,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吗。”

      沈瑞又好气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过是这事儿我是苦主,我占着理罢了。”他顿了顿,正色道,“潘兄再委屈两日,算着日子,京里的回信没几日便该到了。”

      潘千户也收起笑容来,拱手道:“全赖小沈大人帮我洗脱污名,若非这次遇上的是您,我这样的粗人,被他们这一环套一环的,非给绕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记,道:“潘兄这一路上谢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这样客气,我都说不出新鲜词儿回你来了。”

      沈理抚须微笑道:“潘千户也当知我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气了。”

      两人安抚潘千户一回,着人送了他回去休息,两人才又开始商量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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